小壁虎很小,它恨不得立刻長大,在睡夢里都流著眼淚絞盡腦汁想如何才能長大的好辦法,但可惜,終無良策。   一天,小壁虎在水塘邊見小蝌蚪甩掉了尾巴,變成翠綠色的小青蛙,捉蟲、唱歌、到處受到人們的歡迎。大家都說“沒有了尾巴,小蝌蚪長大啦!   它由此受到啟發,決心學習小蝌蚪的成功經驗,也把尾巴割了去。哪里想到,割去尾巴后不久,它就被野貓吃掉了。   壁虎媽媽傷心地說:“它要不盲目地模仿別人,肯定不會被野貓捉住,因為尾巴可以幫它脫身呀 +10我喜歡

“橋豆麻袋”,竭力躲過正闔上的門,終是一腳踏進這部踩點梯,慢呼一口氣,整理起前襟,順帶瞥一眼,報社樓層燈亮著,得嘞。 右手邊的絡腮胡男子手指搭在按鍵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沒亮的灰色按鍵,敲啥呢。 悉悉索索的聲音在密閉空間被放大,是他身后的小姑娘在翻包找東西,應是找到了,“哈”的一聲,眉眼彎彎,舌頭舔了一下鼻尖,明晃晃的一張笑臉。 她手終于從包里拿出來,“攥著的是一包巧克力,給電梯里的人分起來。 沒給我,什么毛病?我伸出手,她愣了一下,也給我遞了一個。 13層,電梯門開,目睹絡腮胡男子、巧克力小姑娘連同其他人一起出的電梯,我略略有些悵然,捏捏巧克力包裝紙,收好尷尬一般將巧克力收進褲袋。         半夢半醒地打了卡,叼著參片的責編竄出傍近,“阿正,得空嗎,去面約前天評的十大杰出脊梁和她前任,寫個稿子這周發”,說完就跑沒影了。  無奈,回放幾遍頒獎現場,取了工作證即出發,去會會這對脊梁和腰間盤。 “噢,不是的,我不住朝陽區”,對面的脊梁娓娓敘述,我寫下——反貪春風吹滿地,普羅大眾真爭氣;“怎么獲得證據,也不算證據吧,我總算知道點他的事情”——深入敵部,潛行狙擊;“什么關系,愛人關系啊,噢他不愿意離婚,就順手舉報了”——勇猛精進,無懼無退;“最近聯系了其他姐妹,打算建立反貪局,你有興趣嗎靚仔”——雖為情婦,志在反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我無需猛勁追問,做這行的,只需要宣傳。 臨走時,脊梁如夢初醒地記起要送送我,“對了小伙子你是哪行的,狗仔還是調查員來著?” 您覺著像哪行就是哪行吧。 車載廣播里說著今日堵車,這話很好笑,每日堵車,就每日可以說上這么一句。堵車是最讓人難受的事情:我也的確在開車,但我就是沒有真正在開車。猛拍一下喇叭,我得出結論:我開的是假車。 躁氣上頭的我,決定等下把那高官寫成三頭六臂、面目可憎、興妖作怪的時代罪人。   “哧”——椅子被拉開,怪刺耳的。高官慢  條斯理落座,坐出一份開新聞發布會的從容,怪違和的。我拉高了衣領,探視室的冷氣太足了。 “不過是省市間調用一些款項,你去看看哪個地方不這樣,算不得貪腐”——有時候,除了謊言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強拆灰飛煙滅是夸大的,不知所謂,頂多輕重傷”——功績者眼里看不到受害者的創傷,四下皆規劃好的平衡與典雅;“我不吸毒,吸毒不如升遷有意思,當然呼吸×市空氣除外”——于天上凝視深淵,于一切中奔向無所有;“規則與混亂、光明與黑暗,真與假,誰能絕對劃分呢,黑白之間總有灰色”——該寫什么?由一個曾經的官員來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還因為莫名的奇怪使命感,便走向了自己的對立面。他自個兒不難堪,竟讓我覺得難堪,讓我失去真假的裁定權,像是從未擁有。 無力感拖著我的筆下墜。如果不需要追問,只需要宣傳,這可以是一則報道,也可以是一場災難。 整理兩份文稿,扒拉著便當,一層困意蒙上眼睛,蠶食神志。在7-11夢周公是無所謂的,就瞌一會兒,就一會兒。 …… “橋豆麻袋”,竭力躲過正闔上的門,終是一腳踏進這部踩點梯,慢呼一口氣,整理起前襟,順帶瞥一眼,報社樓層燈亮著,得嘞。 右手邊的絡腮胡男子手指搭在按鍵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沒亮的灰色按鍵,敲啥呢。 倏地發現褲袋凸起一塊,摸到個巧克力。 咦,什么時候揣的,我不愛吃巧克力啊。       文案|王嘉儀 +10我喜歡

我永遠留在了2020年的2月      文/劉一平 天亮了。   我該走了。   縱然我有千般不舍、萬般留戀,但我還是要走的。我太累了。我累得眼睛一點也睜不開,周身動彈不得,四肢冰冷得沒有了一絲溫度。心臟已停止了跳動,雙肺也沒有了任何呼吸。但我卻清晰地聽到了主治醫生宣布我已死亡的消息。我還聽到了那位夜班護士壓得很低的啜泣聲。     這是2020年2月23日凌晨6點30分。         很快的,一陣刺耳的噪音從遠而近地傳來,好像是鈴聲當當作響,一會兒又像飛蟲嗡嗡地叫。我覺得自己非常快速地穿過一條長長的黑暗隧道。然后,我突然發現遠處有自己的身影,那個影子走得飛快,還穿著一條藍地白花的連衣裙。走近仔細一看,那根本不是我自己,完全是另外一個陌生人。我正驚詫不已,身穿灰白色上衣的太奶奶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她拉著我的手,把我帶進了一個黯悠悠的山洞。小小的洞口亮光不斷,像放錄像一樣,正在上映著我29歲生命中的一切。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看看吧!你的所有都在這里……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身體變得很輕。哎呀!我完全飛起來了!在云絮飄飄的太空,我望見了雄奇多姿、翼角嶙峋的黃鶴樓;波濤滾滾、金鱗巨蟒般的萬里長江;龜蛇對望長虹色,兩岸融云天際消的長江大橋;滿船清夢壓星河,日夜鳴笛不息的渡輪,還有一百零八個臺階,常年蔥郁、一池睡蓮的珞珈山;滿園蒼翠、美倫美奐的武漢大學;還有那暈染開了層層緋紅和雪白,柔嫩芬芳、燦若云霞的絢爛櫻花。戶部巷里,四季美湯包、蔡林記熱干面、德華酒樓、老謙記豆絲等漢味小吃醇香悠遠……   噢!那不是我家嗎?有噴泉花池,有長青灌木,有翠鳥啼鳴。最后一棟32層樓高的第12層便是。       正是晚上,兩室一廳的房間很是舒適和溫馨。身為醫生的父親正在臺燈下翻看報紙,在另外一家醫院做護士工作的母親下了班,在看電視。而剛滿4歲的我,正穿著一件白紗做的,鑲著深褐色花邊的吊帶小短裙,坐在媽媽身邊的沙發上,津津有味兒地玩著五顏六色的積木。   然后,我就上了小學、初中和高中。18歲那年,我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了江城的一所醫學院。在風光旖旎的校園內,我認識了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我的丈夫。他長得不算英俊,還戴著一副近視眼鏡。但他心底善良,淳樸厚道,積極上進,有擔當且身體壯實。大學畢業后,我倆雖沒分到一家醫院,但我們的心始終在一起。就在認識的第8年,我倆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結婚后,雖然談不上是“錦衣玉食”,但也算得上小康生活,吃穿無憂。我倆相親相愛,很是幸福。不久,我便懷孕了。我妊娠反應特別嚴重,一直惡心嘔吐,不能吃飯。23周時便破了水,為了保胎,我一動不動地躺了十幾天,在30周時實在無奈只有剖腹產生下了兒子。當時兒子只有3斤2兩,當護士把只有比手掌大一點兒的兒子抱給我看時,我心疼得哭了。   因為兒子是早產嬰兒,生下來體重又太輕,就在病房里的保溫箱里呆了很久。   基于兒子的身體狀況,丈夫和雙方父母操碎了心,單位也為了照顧我的特殊情況,把我的哺乳假期延長了一段時間。早產兒喂養很難,兩年來,我們一家人幾乎沒睡過整覺。在親人們的精心照料下,兒子逐漸成長強壯起來,我懸著的一顆心才算慢慢放了下來。   丈夫是一位外科醫生,經常上手術、值夜班,有時一臺手術做下來就是幾個小時,很是辛苦。所以我就力爭多做些家務活,遇事也經常會讓著他。他也知道珍惜我、包容我,很是愛我。從認識、結婚到現在,我倆已走過了11個年頭。11年中,我們互敬互愛,幾乎沒頂過嘴,沒紅過臉,用“相濡以沫”一詞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去年10月份,我和丈夫帶著雙方父母還有不滿兩歲的兒子,到海南三亞度假。清爽的海風,高大的礁石,潔白的浪花,參天的椰樹,松軟的沙灘,飛翔的海鷗,都使我們心曠神怡、流連忘返。在蜈支洲島那個巨大的紅心造型旁,我和丈夫并肩攜手,同比心形,發誓要“永世恩愛,白頭偕老”。       從三亞回來后我繼續上班。我工作勤奮,任勞任怨,業務能力也比較強。且尊重領導,團結同事,性格溫厚,所以大家都親切地稱我為“開心寶寶”。我是一名消化內科醫生。疫情開始后,我一直在醫院正常倒班工作。   2020年1月14日早晨,我下夜班準備回家,臨時接到任務,說科里有一位70多歲的男性患者突然病情加重,肺部CT發現有異常,需要我參與救治。我急忙通知丈夫后又折回醫院,協調專家會診、檢查。隨后幾天,我擔心老人病情,就主動要求留在病房做主治醫生。   我每天都是提前一個小時零四十分鐘去上班。路程40分鐘,到院準備一個小時。穿戴防護服起碼半個小時,而且因為穿脫防護服非常麻煩,上衛生間更是不便,所以我們都是提前兩個小時不吃東西、不喝水,等到下班回來后才吃東西,中間大約要隔9個小時。所以,我只好穿上了紙尿褲。   1月19日,我突然感覺頭痛、乏力,就趕快自測了一個體溫,哎呀!不好!38.7°C,發燒了!肺部CT也出現了磨玻璃影改變,還同時出現了劇烈的嘔吐,高度疑似!我想自己走到病房去,兩條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得一點兒也抬不起來,我雙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我整整高燒了一天一夜。周圍一片白色,我頭頂上掛著吊瓶,鼻孔里插著氧氣管。經過治療,我的體溫暫時降了下來,但體溫是高高低低,反反復復,還不停地出汗,一天要換好幾套內衣。   最難受的是頭痛、乏力的厲害。周身每條骨頭縫都是疼的。護士來給我打針,我連抬手的勁兒都沒有,也沒有任何胃口,住院5天只吃了二三兩稀飯。   住院第5天,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 陽性。我被確診為新冠肺炎。   我感覺到天像塌了一樣。恐懼、焦慮、絕望。身體的痛苦加上心靈的痛苦,我整個人痛得如同扭成了一個變形的麻花。可醫生的本能時刻在提示著我:必須冷靜,必須面對現實!所以我一直都在積極地配合各種治療。   丈夫很擔心我,托人買來了20瓶白蛋白和球蛋白(此藥用于病人,可提高免疫力。價格比較貴,幾百元一瓶。),再加上激素的沖擊和別的一系列治療,我的體溫一度降到了正常范圍,胸廓豁然開朗,人舒服了許多,有食欲了,精神也有了好轉。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開始與爸媽和丈夫用手機視頻聊天,還時不時看看我的孩子,他很乖,很聽話,就是老鬧著讓我抱。我病情好轉了,丈夫很高興,我倆還約好了,等我一出院,就一起回到抗擊疫情的第一線去繼續工作。   沒想到,罪惡的病魔開始反撲了!短短幾天,我的病情迅速惡化,急轉直下。我開始出現呼吸困難、劇烈咳嗽,好像剛跑完了1萬米長跑,心臟隨時都會蹦出來。心率很慢,還有一種說不出來滋味的胸痛席卷全身,稍微一動,就痛不欲生。   經過檢驗,我并發了心內膜炎并發心臟栓塞。我眩暈、四肢麻木,異常疲勞、胸悶,并且出現了神志淡漠、煩躁、譫妄、貧血和脾臟腫大。每呼吸一次,我都胸痛得快要窒息。   我又一次昏迷了過去,被快速轉到了上一級醫院的ⅠCU病房。此刻,我已出現了呼吸衰竭、腎功能衰竭和全身毒血癥狀,心跳驟停了好幾次。通過高流量氧療、抗病毒和抗感染治療、全身對癥支持治療等等,我的各項指標均未改善。   我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每一口呼吸都困難得要命,好像整個身體都沉到了水底,需要大口大口地喘氣;又好像是有一雙冰冷的大手緊緊掐著我的脖子,使我悶得喘不過來氣。我拼命掙扎呼叫要人來救我,可就是大張著嘴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我的口唇已是重度紫紺。   我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靜脈切開插管、氣管切開插管、氧氣面罩、胃管、導尿管;用上了心臟除顫儀、吸痰器。普通呼吸機已對我無效,緊急行俯臥位通氣效果仍然不理想,最后用上了ECMO(人工肺)治療依然無效。   人工肺價格是很昂貴的(一臺人工肺就需要百萬元的成本支出),但醫院各級領導和同仁為了挽救我,卻在所不惜!我看到設備正在運轉,它從我的體內抽出暗紅色的血液,經過人工肺吸收氧、排除二氧化碳后,血液變成鮮紅色,再輸回我的體內。但漸漸地,我的血液抽出變得困難,幾天后已經抽不出血液了!我的血液循環已經停止!   在這期間,我的血壓波動很大,最低時甚至降到了零。我的全身器官功能已經衰竭。       我清楚記得,值班醫生不知為我做了多少次的心臟復蘇按摩,用了多少次的升壓藥和呼吸興奮劑,注射了多少次的腎上腺素針劑。但我還是聽到了護士在講:“已經不行了。”   這一次,我整整昏迷了17天。再也沒有醒來。   我的親人,我的家鄉,我的同事,我熱愛的工作崗位,對不起,我要和你們永別了!   天剛亮的時候,我走上了黃泉路。只見茫茫八百里黃泉路,無花無葉,黃沙遍地,延綿流瀲。黃泉路上并不是杳無人煙,還有很多在這次疫情中不幸逝去的人們,男女老少,最大年齡的已90多歲,最小的才幾個月。這個可憐的小人兒裹著一條棉被,露出一張黃黃的小臉在路邊孤零零地躺著,睜著眼,不哭也不鬧。還有幾名醫生打扮的人,看樣子和我是同行。他們都是陽壽未盡人的魂魄,暫時只能在黃泉路上游蕩。   我看到了火紅的“彼岸花”。遠遠望去,就像是鮮血所鋪成的地毯,因其紅的似火而被喻為“火照之路”。“彼岸花,花開開彼岸,花花相映不見葉,葉葉相襯不見花,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   走過了黃泉路,便到了望鄉臺。俗話說“一到望鄉臺,遠望家鄉回不來”。那是一個高高的土臺,上寬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除了一條石級小路外,其余盡是刀山劍樹,十分險峻。望鄉臺坐臥路轉之勢,發出陣陣陰光,上可回頭瞻望,是最后一眼能看到人間的地方。       我看到了我的家,粉花風鈴木圖案的窗簾在徐徐擺動,陽臺上擺放的君子蘭和綠蘿勃勃生機。我看到了我上班的醫院,來往不斷的病人。我看到我閉著雙眼躺在lCU的病床上,已換上了丈夫專程送來的一條嶄新的青藍色毛線連衣裙,外面套上了平常我最喜歡的那件湖藍色羽絨服和一雙嶄新的黑色中跟皮靴。頭發也被梳理過,蒼白的臉擦得很干凈,身上還蓋著一床粉紅色的棉被。工作人員正對著我的全身噴灑消毒。陪伴了我17個日夜的那臺心電監護儀還靜靜地立在我的病榻前,只不過它上面的任何顯示都已經是一條直線!然后我就被裝入一個大塑料袋里,兩個人把我抬上了一輛白色的殯儀車,車子飛快地向離市區十幾公里的殯儀館駛去。   路途中,我朦朧看到我的父母相互攙扶著站在晨風中,風兒拂起他們灰白的頭發,我發現他們突然蒼老了許多,臉上平添了條條皺紋。我親愛的爸爸媽媽,實在對不起,女兒不能為你們盡孝了!謝謝您們的養育之恩,感謝你們把我帶到這個多彩的世界,讓我享受到了許多美好、溫馨和愛。請接受女兒最后的跪拜吧!來世還做你們的女兒!丈夫站在父母身邊,他憔悴得仿佛已40多歲!他懷中抱著我才兩歲的兒子,兒子摟著他的脖子反復問:“爸爸,爸爸,媽媽去哪兒了?媽媽去哪兒了?”我的心疼得揪成了一團。我可憐的孩子!我們僅僅才做了兩年的母子,你小小年紀便沒有了媽媽。雖然爸爸、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和所有的家人會無比疼愛你,可你畢竟沒有了最親愛的媽媽了呀!你今后的路該如何走啊?!我終于忍不住了,放聲大哭起來。可此刻的我卻連一滴淚也沒有!我清晰地聽到丈夫在我心里說:“你放心地走吧,我一定會把孩子撫養成人,照顧好二老,為他們養老送終。” 我的愛人!我是多么地愛你呀,為什么蒼天要活活拆散我們呀?!為什么就不能白頭偕老呢?讓我最后再吻你一次吧!以后,你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要工作,還要同時照顧兒子和好幾個家人。盡快再找一個疼你、愛你的好女人吧!不要太虧待了自己。這樣,我的在天之靈,才能夠得以安心和欣慰。   殯儀車在飛快向前。路旁的建筑和樹木,還有我的家人逐漸看不見了。殯儀館內,凄涼空蕩,寒鳥悲啼,松柏無語。沒有任何的告別儀式,通過一條狹窄的專用通道,我被很快送進了攝氏900度高溫的熊熊火爐中,幾經輾轉反側后,我29歲的軀體就變成了一撮青灰。   我的青灰,被裝進了一個檀紫色的木匣子內,和幾個證明一起放在了殯儀館的一層玻璃柜子里,柜子被簡單地鎖了起來。       我的骨灰要在這放一段時間。因為現在是非常時期,家人無法來取骨灰。   我已經下了望鄉臺,看到前面有一條河,河水呈血黃色,這條河就叫“忘川河”,又名“三途河”。河邊有一塊石頭,呈青色,很高大,左面是三個血紅的大字“三生石”,右面是四個腥紅的大字“早登彼岸”,中間還有許多小字,我仔細看來,找到了我的前世、今生和來世。前世的因、今生的果,都刻在了三生石上。千百年來,它見證了蕓蕓眾生的苦與樂、悲與歡、笑與淚。該了的債、該還的情,三生石上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來到了忘川河邊的一個矮矮茅草亭里,那位面無表情的老婆婆——孟婆,已給我準備好了一碗用人的各種眼淚和兩種藥,就是“龍蜓草”與“斷腸草”煎熬成的“孟婆湯”。我不愿喝這種湯,因為喝下去我便會忘了今世我最摯愛的人,我不愿忘記他們,永遠!平常言語很少的孟婆就耐心地跟我說:其實每個人在我這兒都有自己的一只碗,在人們離開人間走上奈何橋頭時,我都會讓你們喝下這碗湯。喝下這碗湯,你們就會忘卻活著時所有的牽絆,干干凈凈地重新進入六道,或為仙,或為人,或為畜。你為你的親人們所流的淚都熬成了這碗湯,喝下它,就是喝下了你對他們的愛。所有來到這里的人,眼中最后的一抹記憶便是他今生最不能忘懷的人。你可以不喝孟婆湯,但是那便是必須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千年之中,你或許會看到橋上走過今生最愛的人,但是言語不能相通,你看見得他們,他們卻看不見你。千年之中,你看見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走過奈何橋,喝過一碗又一碗孟婆湯,你盼他們不喝孟婆湯,跳下忘川河與你共續前世之情,又怕他們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所以你見他們一回,你的心就痛一回。可你若現在喝了孟婆湯且又記得前生之事,心念不滅,說不定上蒼會很快安排你重入人間,去尋找你今生最愛的人再續前緣。   聽完孟婆婆這一番話,我很快就喝下了孟婆湯。喝完“酸、甜、苦、辣、咸”五味兒俱全的孟婆湯后,我突然感覺我眼中的很多人影慢慢淡去,直到完全看不見。我的雙眸如初生嬰兒般清澈單純,渾身上下一片輕松與舒適。   喝完了孟婆湯,我就上了奈何橋。橋分三層,上層紅,中層玄黃,最下層乃黑色,愈下層愈加兇險無比。生時多行善事的人走上層,善惡參半的人走中層,作惡多端的人走下層。我被引導到了走上層。   過了奈何橋,我就來到了“酆都城”。“酆都城”城門高大,莊重威嚴,令人肅然起敬。向上看不到日月星辰,向下看不到土地塵埃。進入酆都城,里面共有兩道城門,在二道門和頭道門之間有兩盞燈火高高懸光漂浮,卻紋絲不動,一盞光亮無比,一盞昏暗昏沉。暗燈走下去進入了白玉雕成的二道門,并排排列十座城門,依次排列著一殿至十殿大殿,每個殿堂門口都有身穿古代盔甲的衛兵把守。   我剛走進一座大殿想稍微穩下神兒,空中就有一個異常威嚴渾厚的聲音傳了過來:“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測隱之心,誓愿普求含靈之苦……勿避險希、晝夜、寒暑、饑餓、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你珍惜生命,善待他人;真誠服務,心暖杏林。今生修煉尚好,又值年輕,我賜你先進天庭休整享受七日后,再回人間繼續前緣。”   我喜極而泣。正想說“我不愿上天庭,想趕快回到人間”的話,卻不料隨著一聲音質洪亮的“聽旨”之后,我便全身酥軟,睡意濃濃襲來,便進入了一個空前未有過的甜蜜夢鄉,沉沉睡去……       再睜開眼時,所看到的一切讓我徹底驚呆了!只見紅霓飄飄,紫霧繚繞,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漸漸地,朦朧的霧退去了,幾根百丈巨柱巍然聳立,柱子上刻有金色的盤龍圖案,就如活物蠢蠢欲動,在柱子上向上盤旋,仿佛隨時就會沖出來仰天長嘯一般。數十根柱子盡頭,有一座若隱若現的巨殿,近看,巨殿金光流轉,瑞氣千條,寶玉妝成。又有幾座長橋,橋上丹頂鳳凰于飛,凌空翙翙其彩羽。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霧蒙蒙遮斗口。三十三座天宮和七十二重寶殿柱列玉麒麟。又至那朝圣樓前,絳紗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壁輝煌;玉簪珠履,紫綬金章。奇花瑤草,流水潺潺,蝶飛燕舞。更有那天妃懸掌扇,玉女捧仙巾。玻璃盆內,放許多重重疊疊太乙丹;瑪瑙瓶中,插幾支彎彎曲曲的珊瑚樹。仙樂裊裊,瓊漿玉液,美味佳肴。我躺在有著馥郁芳香的百花叢中,又一次酣然入睡……   所以,天下的好心人們,若是你們家哪一天誕生了一個長著圓圓臉、大大眼睛和漆黑頭發的小女嬰時,請求你們一定要好好待她,讓她好好享受來世的生活。因為她今生太不易!等她該上大學時,一定要給她報考醫學院。   因為,那就是我。       作者簡介     劉一平,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開封市作家協會會員。 +10我喜歡

鐵路穿過城市北端,城市北端的五錢弄就躺在鐵路路坡下七八米遠的地方,附近有一條河,河上架著一座鉛灰色的大鐵橋,火車駛過時鐵橋會發出一種空曠而清脆的震蕩聲。五錢弄的居民多年來聽慣了這樣的聲音,在尖厲刺耳的火車汽笛聲中,鄰居們在門前的談話突然變成互相叫喊,為的是讓別人聽清他對天氣或者腌制蘿卜干的見解。有時從鐵路上會傳來某種陰暗的殘酷的消息,大凡都是關于死人的事。誰都知道鐵路除作為神奇的交通工具外,它也是一部簡單而干脆的死亡機器。   橋下吊死了一個男人。曬蘿卜干的女人端著竹匾走過狹窄的五錢弄,沿途散布著這個消息。三十來歲的一個男人,現在還吊在橋架上,你們去看吧。曬蘿卜干的女人端著竹匾邊走邊說,是用褲帶吊死在橋梁上的,你們去看千萬別看他的臉,吊死鬼的臉是最嚇人的。   許多婦女和孩子從家里匆忙跑出來,并且已經有人在五錢弄的石子路面上沙沙地奔跑,往大橋下面集結。劍放學走到弄口時與那群人撞上了,無須打聽什么,劍就意識到鐵路上又發生什么事了,于是劍就搖晃著他的書包跟他們往大鐵橋下面跑。   橋洞下可以容人的地方只是狹長的一條,所以劍這回不能擠到最前的位置上去了。橋洞的兩側已經擠滿了觀望的人群。劍除了看見一片黑漆漆的活人的頭部,什么也看不見。有人指著從橋架上垂下的一截藍布條說,就是那條褲帶。劍踮起腳尖向上仰望,果然看見一截藍布條掛在鐵架上,橋洞里的風吹拍著它,它正在向一端慢慢地滑落。快掉了,快掉到河里去了。劍大聲地告訴人們,但沒有人注意他的發現。圍觀者們關心的似乎只是死者的面容和身體。劍往河岸邊退了幾步,仰著頭更專注地盯著鐵橋架上的藍布條,他看見它在風中彎曲起來,布條的兩端扭結在一起,然后突然地拋開,其中偏長的一端又繼續向下墜落,另外一端卻在輕盈地浮升。劍莫名地覺得緊張,他看見藍布條像一根枯枝斷離樹木一樣,無力地墜落下來,它在空中滯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一秒鐘。劍發出了一聲怪叫,他拍打著書包高喊道,掉了,掉進河里了。   人們都回過頭注視著劍,劍的臉漲得通紅,他顯得局促不安。你在后面瞎叫什么?有人不滿地責問劍。劍就指著河面上的那截藍布條說,掉下來了,你們看它在河里漂呢。圍觀者們草草地瀏覽了一遍骯臟油污的河面,又轉過臉面向橋洞里的死者了,似乎沒有人對那截藍布條感興趣,劍的發現仍然顯得多余而微不足道。   劍在人群后面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他撿起了岸邊的一根樹棍,彎腰蹲在河邊打撈水面上漂浮的藍布條,藍布條的漂浮毫無規則可循,忽東忽西,忽走忽停,劍的打撈因此很困難,但是劍很有耐心,他抓著樹棍沿河追尋藍布條時聽見有人正在議論那個陌生的死者。   為什么要吊死在鐵路橋洞里呢?躺在火車輪子下面不是更干脆嗎?一個鄰居說。   我猜他本來是想躺在火車輪子下面的,可火車過來時又害怕了,一害怕就往橋洞里跑了。另一個鄰居說。   劍聽著那些人的談話,覺得他們的推測可笑而荒唐,劍想只有死者本人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像所有居住在五錢弄的居民一樣,劍目睹過鐵路上形形色色的死亡事件,他喜歡觀望那些悲慘的死亡現場,但他始終鄙視旁觀者們自以為是或者悲天憫人的談論,每逢那種特殊的時刻,人群中的劍總是顯得孤獨而不合時宜。劍習慣于搜尋那些死者遺留的物件,譬如一支鋼筆,一塊手絹,半包擠扁的香煙。有一次他在路基上還發現一只小玻璃瓶,瓶子里裝滿了粉紅和淡黃兩種顏色的藥片,劍神使鬼差地拾起了那只藥瓶,他想把它藏在口袋里,是劍的母親厲聲制止了他,劍的母親認為他的舉動是瘋狂的、傷風敗俗的,因為那只藥瓶無疑是從死者口袋里掉出來的。   劍這次同樣沒能撈起那截藍布條,藍布條突然從河面沉下去了。那么輕的一截藍布條,竟突然從河面沉下去了。劍掃興地扔掉了手里的樹棍,他覺得這次發現的藍布條有點不可思議。   從五錢弄民宅的斷墻上翻過去,穿過一片種滿向日葵的坡地,劍又到鐵路上去了。劍在鐵軌外面的石子路上低著頭走路,走走停停,偶爾伏在鐵軌上聽遠處火車運行的動靜。那是一種細微的有如蟲鳴的錚錚的聲音,劍可以從中判斷火車離他有多遠,火車正在朝哪個方向運行,劍同樣也可以判斷那是一輛客車還是一輛貨車,據說五錢弄的好多男孩都具備這種非凡的判斷力。   劍在找尋著從火車窗口扔下來的物品,香煙殼子、糖紙和啤酒罐,它們往往被旅客拋在路基上。劍把他選中的物品放進他的書包里,最后他會把它們帶回家里,雖然劍的母親厭惡那些看上去骯臟不堪的物品,她時常把劍帶回的物品扔到垃圾堆里,但劍依然執著于他在鐵路上的漫游和尋找。   是午后鐵路相對沉寂的時分,初夏的陽光在鐵軌和枕木上像碎銀一樣彌漫開來,世界顯得明亮而坦蕩。路坡上的向日葵以相似的姿態安靜地佇立著,金黃色的碩大的花盤微微低垂。有成群的小黃蜂從向日葵花盤上飛出來,飛到坡下那些白色的野薔薇花叢中。火車正從很遠的南部駛來,現在是午后鐵路相對沉寂的時分。劍突然在一堆新制的枕木旁站住了,四處瞭望一番,他驚異于這種鐵路上罕見的沉寂。腳下的枕木散發著新鮮瀝青強烈的氣味,俯視遠處的曲尺狀的五錢弄,那些低矮簡陋的房屋顯得很小很凌亂,它們使劍想到了一些打翻在地上的兒童積木。   像往常一樣,劍沿著鐵路路基行走一公里后看見了道口,這是一個寬闊熱鬧的地方。簡單的直線的鐵軌在這里扭曲交疊起來,裝滿貨物的黑皮貨車行駛到此會突然改變方向。劍一直覺得道口是一個有趣的神奇的地方,而且他在道口可以看見那些調車工人攀在車廂外的鐵梯上,一邊罵著臟話一邊向遠處揮舞手里的紅色或綠色的小旗。不僅如此,劍還曾經在這里拾到一只羊皮面的漂亮的錢包,雖然那只錢包早就拾而復遺,但劍清晰地記得錢包打開后的一股奇怪的香味,一張描色的陌生女人的照片,還有一張上海至哈爾濱的火車票。錢包里沒有錢,劍并沒有感到遺憾,他喜歡的是那張火車票,他知道它代表了一段非常漫長的穿越中國大部的旅程,對于從來未坐過火車的劍來說,這幾乎像一件令人艷羨的珠寶。劍珍藏了那張火車票,當然在此之前他果斷地撕碎了陌生女人的照片,他不想讓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占據自己的意識,奇怪的是她的臉后來經常在劍的腦子里出現。年輕美麗的微笑,鮮紅欲滴的嘴唇以及唇邊的一顆黃豆粒般大的黑痣,劍為此感到害羞,或許不是害羞,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感覺。   那個女人是從上海返回哈爾濱的家呢,還是從上海離家遠赴東北的哈爾濱呢?像往常一樣,劍走到道口就會想起這個問題,他知道想這個問題是無聊而可笑的,但他走到道口就會忍不住地想起這個問題。   扳道房很孤單地站在鐵軌旁,扳道工人老嚴很孤單地站在窗邊,他在凝望正前方的信號燈。那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耳朵長得有點奇怪,耳垂部分堆積了多余的廓線,看上去就像一只飽滿的餛飩。   劍最初走進扳道房的原因就在于老嚴的耳朵,他覺得它有趣而惹人喜愛。劍和老嚴的友誼已經有好幾年的歷史了,對于劍來說,他喜歡的是老嚴的耳朵,但他始終不知道老嚴喜歡他的原因。當劍把老嚴送給他的花生、瓜子帶回家時,劍的母親悲天憫人地說,那老家伙夠可憐的,一個人守著道口,只能跟孩子說說話。劍的母親試著剝了一顆花生,她關照劍說,以后別吃他的東西,不明不白的。以后別往他那兒跑,聽見了嗎?   劍覺得他母親的話也是不明不白的,他不想聽她的話,只要走上鐵路,只要沿著鐵路行走一公里,他自然會看見那座孤單的木頭房子,自然會走進扳道工人老嚴的房子里去。劍已經看見了那只竹篾編制的鳥籠,它掛在窗前,在老嚴的面前微微晃蕩著。鳥籠里是一只漂亮的羽毛絢麗的蠟嘴鳥,劍喜歡這種小鳥,他知道他上扳道房除了想看老嚴的耳朵,更想念的是這只蠟嘴鳥。   火車快到了嗎?劍說。   快到了。黃燈已經亮了。老嚴說,你進屋來吧,我該去扳道啦。   劍和老嚴在狹窄的門口交換了一下位置,劍走進了那間充滿著柴油和鞋襪氣味的房子。他走到窗邊摘下了鳥籠,把它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這樣他和籠子里的蠟嘴鳥離得似乎更近了。劍把小拇指伸進籠子去觸碰鳥喙,但鳥卻淡漠地躲避了,它縮在角落里,羽毛微微顫動。劍突然覺得鳥是沉浸在火車來臨前的恐懼中,他想鳥肯定害怕火車尖厲的汽笛聲的。   桌上的鬧鐘快指向二點了,馬上將有一列貨車駛過道口。一點五十五分,劍和老嚴一樣熟知每列火車途經道口的準確時間,劍有點懷疑蠟嘴鳥是否也和他們一樣,知道哪列火車即將轟隆隆地經過它的身旁。   老嚴弓著腰走進來,把油膩的手套摘下來扔在桌上,老嚴注視劍的表情明顯地有點生氣。他說,你又把鳥籠摘下來了,我讓你別折騰它,可你每次來都把鳥籠摘下來。   摘下來玩玩,有什么了不起的?劍嘟囔著把鳥籠重新掛好,他拍了拍手上的碎米粒說,說話不算數,你那會兒答應養幾天送給我的,可現在連玩也不讓我玩。   那會兒我怕鳥在我這里養不活,我怕鳥受不了火車的聲音,可它好像并不害怕火車,它跟人一樣習慣了火車。   不,它害怕火車,只是它不會說話。火車開過時它的羽毛簌簌發抖,不信你馬上看吧,我敢打賭它的羽毛會簌簌發抖。   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害怕火車。老嚴有點歉疚地笑著,他望了望籠子說,我只要它能在扳道房活下去,有個鳥陪著比一個人強多了。   可是它不會說話。劍說,它不會說話怎么陪你呢?   它不會說話你可是會說話的。老嚴從籃子里抓出一把花生塞在劍的手里,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溫和而狡黠。那么你是不是愿意每天來陪我說話?老嚴說,只要你每天來,過了夏天我就把鳥送給你,連籠子一起送給你。   你說話不算數,我不上你的當。劍想了想說,再說我還要做學校的功課,我哪能天天來陪你說話呢?   我跟你開玩笑呢,就是你不上我這兒來,過了夏天我也會把鳥連同籠子一起送給你。   真的?這回你說話算數吧?   當然算數。老嚴扳著指頭嘴里念著,六月、七月、八月,到九月我就離開鐵路回老家了。他說,到了九月我就退休回老家了。扳道靠力氣和精神,我已經不比當年啦。   要等整整一個夏天,說不定鳥會死呢。劍有點不高興,他轉過臉望著窗外,午后的第一列火車正嘶鳴著隆隆駛過。他注意了一下籠子里的蠟嘴鳥,它的彩色羽毛倏而收緊,倏而顫索,最后隨火車遠去重新舒展開了。這個過程就像含羞草的葉子一樣,在觸碰中發生形狀的變化,看上去很奇妙也很有趣。   黃昏的五錢弄沉浸在一片嘈雜混亂的氣氛中,人們紛紛向五錢弄西側的趙家涌去。趙家出事了。是趙家七歲的女孩子小珠出事了,果然又是在鐵路上惹的禍。   事情的起因跟小珠毫無關聯,一群男孩為了勇氣和膽量在弄口爭論不休,誰敢趴在鐵軌中間讓火車從身上開過?他們堅信火車底部與鐵軌間的縫隙可以使勇敢者安然無恙。一群男孩激烈地爭吵著,急于向對方證明自己是五錢弄惟一的真正的英雄,他們推推搡搡地往鐵路上走,小珠就跟在男孩們的身后,邊走邊問,你們真的要上鐵路比嗎?你們真的不怕被火車軋死嗎?   小珠就是劍的妹妹。劍是不喜歡妹妹跟在他身后的,所以小珠就經常跟在別的男孩后面玩耍。那天小珠就這樣跟著那群男孩爬上了鐵路。男孩們嚷嚷著躺在鐵軌中間,他們躺在那兒姿勢各異,臉上表情都怪模怪樣的,小珠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捂著嘴哧哧地笑。他們躺了一會兒,火車沒有來。再躺一會兒,火車真的來了,有個男孩突然尖叫了一聲,火車來了,快爬起來。所有的男孩都迅速地從鐵軌中間爬了起來,跳到鐵軌外面。七歲的女孩小珠卻被前方疾駛而來的黑影嚇壞了,小珠轉過身朝前跑,小珠在鐵軌之間踉蹌著朝前跑,似乎沒有聽見男孩們在后面的叫聲,跳出來,快跳出來。小珠瘋狂地朝前奔跑了一段路,突然站住回頭張望,她看見火車閃爍著一圈紅光朝她飛撲過來。火車,你慢一點,你停下來。小珠發出一聲凄厲尖銳的狂叫,最后她被嚇哭了。但她的聲音在一剎那間就被龐大堅硬的火車撞碎了,小珠驚恐的蹦跳的身影被一片乳白色的氣霧全部吞沒了。   男孩們聽見火車掣閘時粗鈍的當當一聲巨響,但是一年數度的災禍已經再次發生,他們看見一只紅色的塑料涼鞋從火車輪子下飛濺出來,就像一滴水珠。   劍是第二天在路坡下找到小珠的塑料涼鞋的,它躺在兩棵向日葵毛茸茸的枝干間,鞋面上沾著夜來的露水。劍拾起那只紅色的纖小的塑料涼鞋,他擦去上面的露水,把它放進了自己的書包里。劍注意到妹妹的遺物和別人一樣,也是非常潔凈非常鮮亮的。   夏天以來劍的母親精神紊亂,每次火車從五錢弄附近駛過時她的身體就會劇烈地顫抖,而夜行貨車的汽笛聲則使她發出更加尖厲悠長的狂叫,劍的一家生活在小珠的幼小亡靈的陰影中。   劍的母親不許劍再到鐵路上去,劍現在懂得該順從母親了,他給母親端著藥鍋里外忙碌著。我聽你的話,他說,我不到鐵路上去玩了。但是在那個炎熱潮濕的夏季里,劍總是神思恍惚,在憑窗眺望不遠處的鐵道時,他的心也像天氣一樣炎熱潮濕,是一種煩悶不安的心情,劍知道那是他克制了欲望的緣故。只去一回,去道口看看老嚴和老嚴的蠟嘴鳥,他對自己說,只去一回,以后再也不去了。   這個早晨劍終于偷偷地上了鐵路,走過鐵路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那個縊死在橋架下的男人,那截很像褲帶的藍布條,于是劍用雙手撐住鐵橋的欄桿,腦袋盡量向下面的橋洞里張望,但他幾乎什么也沒看見,只看見河水從橋洞下舒緩地流過,水面上仍然漂浮著油污和垃圾,一切都很正常。劍繼續沿鐵路往前走,走到妹妹小珠遇禍的地方時他放慢了腳步,他覺得很難過,眼前浮現出那只紅色的纖巧的塑料涼鞋,他試圖回憶小珠最后留下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那些印象居然已經是模糊的、飄忽不定的了。   像往常一樣,劍沿著鐵路行走一公里,最后來到道口,來到了扳道工人老嚴的小木屋里。劍首先注意的是那只竹篾鳥籠,他沮喪地發現鳥籠已經空了,可愛漂亮的蠟嘴鳥不知到哪里去了。   鳥什么時候死的?劍毫不掩飾他對老嚴的不滿情緒。   前天,是夜里死的。老嚴用一種哀傷和自譴的目光掃了一眼空的籠子,他說,我后悔上次沒有把它送給你,你帶回家養說不定鳥就死不了。   鳥是讓火車嚇死的。劍說,我早說過,可你不相信。   誰知道呢?也許是餓死的。老嚴嘆了口氣說,我前天忘了給它喂食,這一陣子我老是心神不定,馬上可以回老家了,可我老是心神不定的。   你真該死,好好的鳥讓你弄死了,你要是扳錯了道,不僅火車要翻車,還會死好多人的。   不,我不會扳錯道的,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怎么會扳錯呢?老嚴突然高亢而激動地喊起來,他逼視著劍說,小伙子,你不要咒我,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永遠也不會出錯的。   一老一少兩個人頓時都有點不快,他們很別扭地坐在一起,透過窗口凝望路軌旁的信號燈座。劍默默地想像著蠟嘴鳥之死該是什么模樣,一只被火車嚇死的鳥該是什么模樣?但劍不知道扳道工老嚴想著的是鳥還是火車。他側目瞟了眼老嚴蒼老的皺紋密布的臉,劍意識到自己現在對老嚴又怨又恨,一切都是為了那只可愛漂亮的蠟嘴鳥。   你好久沒上我這里來了,老嚴最后摸了摸劍的耳朵,他說,是家里人不讓你上鐵路嗎?   別摸我的耳朵。劍大聲叫起來,作為一種報復和發泄,他踮起腳將老嚴古怪的餛飩狀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然后他一邊朝外面走一邊說,你說話不算數,我以后再也不想見你了。走出木屋,劍仍然沒有平息心中的怨氣,于是他扒著窗子朝老嚴又叫喊了一句,你是個老糊涂,你會扳錯道次的,你肯定會扳錯道次的。   炎夏將盡,彌漫于鐵路兩側的暑熱一天天消退,學校快要開學了,五錢弄的孩子們在瘋狂了一個夏天后漸漸安靜。劍又是好久未上鐵路了,有時候他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采摘成熟了的花盤,挖出那灰黃色的花籽,塞進嘴里咀嚼著。劍發現那些花籽的滋味很古怪,他從中感覺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鐵的氣味,瀝青的氣味,就像鐵軌和新鋪的枕木的氣味一樣。   劍看見一列綠色的客車從北面駛來,速度越來越慢,終于在鐵路橋上停住了,對于五錢弄的孩子來說,他們知道這是一個異常現象,也許是有人臥軌了。孩子們從家里跑出來,邊跑邊叫,鐵路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   但這次的事故并不像五錢弄的孩子們想得那么簡單,他們跑到鐵路橋上并沒有看見血肉模糊的死尸,火車上的司爐告訴他們事故出在道口那側,有一輛運載機器的貨車在前面出軌翻車了,是扳道工人扳錯了道次釀成的禍端。   劍站在火車頭前發怔,依稀想起那天在扳道房對老嚴的詛咒,劍對詛咒的應驗過程深感茫然。后來劍跟著一群人往道口方向走。遠遠地他就看見了那列顛覆了的貨車,它像一座巨大的坍塌的房子,散落在鐵軌上或者路坡下面,空氣里充溢著焦硝和油煙的怪味,有的車廂還在燃燒,附近的路面因此是滾燙灼人的。   出事地區涌集著一些鐵路工人,他們正在用工具疏通堵塞了的鐵道,有人向五錢弄的孩子招手,快來一起干,別站在那兒看熱鬧。孩子們就呼地擁上去幫忙了。只有劍站在一邊沒動,他在想老嚴到底是怎么回事,火車出軌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劍望了望扳道房的窗口,那只鳥籠仍然掛在窗前,扳道工老嚴卻不見蹤影了,有兩個工人站在扳道房前一邊喝水一邊議論老嚴,他們說老嚴剛被鐵路警察帶走,他們猜測老嚴扳道前是喝了酒的。   劍不相信老嚴喝酒的傳聞,他堅信這起車禍和蠟嘴鳥之死有關,假如蠟嘴鳥仍然在籠子里蹦跳,這起車禍也就不會發生了。但是劍沒有把他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走近扳道房悄悄地摘下了窗前的空的鳥籠,摘鳥籠的時候劍的心里有點發虛,幸好并沒有人注意他。   后來劍提著空的鳥籠往回走,由于路軌兩側的碎鐵橫木還沒有清理完畢,劍是從向日葵地里繞過翻車地區的,他在鐵路上忽隱忽現,遠看像水中的浮魚。劍提著空的鳥籠沿鐵路走出半公里回頭朝道口那里張望,清掃障礙的工人仍然在驕陽烈日下忙碌著。   綠色的客車停在鉛灰色的鐵路橋上,現在它無法行駛,許多人的腦袋從車窗里探出來向前方觀望,劍從車窗下走過的時候遇到了七嘴八舌的提問,前面出什么事了?是有人被火車軋死了嗎?火車什么時候再往前開?   我不知道。劍搖著頭大聲地回答。   在逐一經過的車窗前,劍突然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女人的臉,她從車窗內扔下一卷整齊的蘋果皮,微笑著凝視劍和劍手里的鳥籠,女人唇邊的一顆黑痣在窗內閃爍著一點神奇的光暈,它使劍匆匆歸家的腳步戛然而止。   你手里提的是鳥籠吧?女人問。   劍專注地盯著女人唇邊的黑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從上海去哈爾濱,我知道你是從上海到哈爾濱去。   不,我到天津就下車了。女人笑起來,她的手從車窗里伸出來,似乎想去觸摸劍手中的鳥籠。女人說,鳥呢?你的鳥籠里怎么沒有鳥呢?   別碰它。劍就是這時候倉皇奔跑起來,他推開陌生女人的手就倉皇奔跑起來。劍緊緊捏著籠鉤的手已經沁滿了汗水,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恐懼,就像一個被追逐的真正的竊賊一樣。劍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但他在奔跑的同時已經知道他下一步將干什么,他想把那只鳥籠扔掉,他竟然想把那只空的鳥籠扔掉。讓我的手離開鳥籠,劍想,快讓這只鳥籠離開我的手。   劍站在高高的鐵道上,面向五錢弄的方向舉起手里的鳥籠。劍吼叫了一下,用力把鳥籠扔出去,但用竹篾編制的鳥籠很輕,它在空中只飛行了很短的一段距離,無聲地落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劍看見它在肥大的葵花葉上輕輕碰擊了一下,然后就無聲地落在向日葵地里。   八月仍然是葵花向陽的季節,葵花在南方常常被種植在鐵路兩側的路坡上,這種美麗的植物喜歡熾熱的陽光,已是眾所周知的常識了。 +10我喜歡


陳昱桓的推薦清單61233王俊宏的試用評比程俊偉推薦直播開箱林吉綸的推薦評比清單30024蕭蓉傑的2021評價推薦49651陳以豐的特別推薦98247汪俊德的推薦清單66424陳怡婷的優質推薦評比
客觀很難 (2) (3) 謝進蓮的優質必買清單63783李媛:燕尾帽 (2) (3) 林淑惠的推薦評比清單把握當下的每一刻 (2) 馬松昌最推薦的好物81043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唉呦新聞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